我与李天兵相识已逾二十载。巧合的是,他总在圣烛节与复活节之间给我传递讯息。换言之,正值中国农历的春天伊始。昨日,他从巴黎来信,今日,他从加州发来讯息——他与来自台湾的妻子及两个孩子在那里生活。为何要特别提及这些细节?因为李天兵始终忠于友谊,这是一个足够罕见且值得铭记的美德。
除此之外,李天兵的经历更是一种全球化背景下的独特个案。作为中国大陆出身的艺术家,且是解放军将领之子,他却娶了一位台湾女性为妻,这并非寻常之事。尤其是当他的家族本希望他投身外交事业,而他却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那个充满秘密与妥协的世界,选择了绘画,并且是在巴黎!回望历史,林风眠、刘海粟、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这些前辈艺术家皆曾旅居巴黎,李天兵也未曾例外。起初,他经历了艰难的岁月,几乎完全靠自学成长,直到后来在加州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可以说,他的一生堪称一部传奇。
李天兵,这个名字在中文里意为“天之战士”,带有一丝武者气息,也似乎笼罩着佛教传说的光环,预示着吉祥。他的确为自己的艺术之路奋力拼搏,并且,这场战斗远未结束。因为李天兵是一个勤奋至极的艺术家。他不仅精通绘画的语言,还掌握了法语、英语以及外交辞令。他始终坚持学习,秉持严谨的纪律与坚定的意志。尽管他放弃了外交生涯,但他的教育背景使他养成了日复一日的刻苦工作态度,以及对世界时事的持续关注,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批判眼光。他曾说,绘画的技艺,与驻守在大使馆撰写公文的艰苦工作并无二致,只不过绘画给予了他更多的自由。
李天兵无法割舍的是他对自由想象的热爱。这种想象源于他对故乡——中国南方桂林山水的眷恋,亦源于他对不同语言和异国文化的兴趣,尤其是对法国文化的热爱。如今,法国已成为他的第二故乡。
绘画语言的边界与突破
观察他的画作,我们会发现其尺幅宏大,色彩强烈甚至近乎生猛,展现了一种极限状态的绘画表达。在他的作品中,物质与意义合而为一。李天兵选择以万花筒般的形式呈现作品,这并不令人意外。作为天生的战略家,他对快速变幻的节奏与流动的视觉感知尤为敏感。他的作品甚至诉诸嗅觉与味觉的联想:从粉色到褐色,从蔚蓝到灰色,描绘的是一种尚未完全成型、近乎原始状态的材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近乎废弃物的“低贱”材料。然而,这些画作并未形成异质的浮雕效果,反而在我们眼前展开了一种光滑而自发的失序。
这种失序,源自童年的记忆。李天兵的作品常常召唤着过去的自己:黑白照片中贫穷的旧日中国,父母仍穿着毛式制服与军帽,而幼年的他亦如此装扮。这似乎是另一种“自我”的重现,这个“自我”充满了原始的感受,从惊奇到恐惧,从厌恶到丑陋。
他的作品 Meditation before the Red Tunnel(《红色隧道前的冥想》)也许是对自身及中国历史的一次回顾。它没有丝毫粉饰,呈现的是苦难、挫折与牺牲的交错。李天兵属于这样一代人——他们的父母不仅经历了严格的独生子女政策,在此之前更遭受了文化大革命的剧变。
失落的兄弟与永恒的幽影
这段历史,似乎在李天兵的作品中仍未结束。他曾遗憾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因此在他的画面中,这一形象反复出现,几乎成为一种执念。这或许是一种对精致、人工雕琢的极致追求,而他的敏感天性也使他趋向对装饰与华丽的迷恋。那么,他的绘画是“媚俗”的吗?
从整体来看,李天兵的作品并不属于那些迎合主流审美的“美图”范畴。相反,它始终游走于两极之间,充满了矛盾与对立。我们可以在其中看到无休止的思想碰撞,这些思考既被吸收,又被排斥,最终塑造了一个倒映着社会变迁的想象世界。这种世界,如同艺术家的挥笔动作般,是不羁的、狂野的。而这种狂野,意味着活力,也意味着危险。
李天兵认为,观看的过程,本质上是一种“错觉”。人们所期待看到的,往往不过是一种幻想。而现实的缺席,反倒促成了一种对理想形象的无尽追求,甚至带有隐秘的情色意味。于是,在他的文化背景中,诗意与疯狂、秩序与幻灭便交错在一起。而这一感受,在21世纪,已经成为他那一代中国人的共同体验。他们经历了政治的失落、社会的冷漠与个体的封闭,在这种环境下,新的三部曲诞生了——“享乐、个体、宇宙”。
影像、幽魂与身份的辩证
李天兵是第一位以绘画形式呈现柬埔寨红色高棉大屠杀的华裔艺术家。他的作品不仅探讨历史,也关注中国当代儿童的生存境况。他的童年已逝,而他的创作仿佛是一个永无休止的哀悼仪式,试图延续那个黄金时代。然而,这份童年记忆总带有一丝不安,最终逼近了焦虑的边缘。
他的作品中频繁出现孩子的形象,这些形象更像是一种“痕迹”或“幽魂”。它们令人想到罗兰·巴特对摄影的定义——“那曾经存在”(ça a été)。在中文语境中,“幽魂”(鬼,gui)也可读作“归”,意指“回家”。这些画中的孩子,是否暗示着那些被遗忘的亡灵?他们是否在反抗被遗忘的命运?
李天兵属于邓小平时代的一代人,他们的成长伴随着独生子女政策的实施。在他的画面中,那个失落的兄弟究竟是他的自画像,还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幽灵?他的绘画始终在探索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镜像与本体的交汇。
在中国传统中,肖像画曾是一种道德训诫的工具,后来又沦为“巴黎画派”风格的模仿之作。而李天兵,则赋予肖像以新的生命——它成为了死亡的转化。
李天兵的作品是流动的,不断变换视角,如同万花筒般旋转。这种流动,正是思想的律动。而在这律动中,唯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不去——
李天兵,你为何绘画?
—— “为了更好地呼吸。”
—— 埃马纽埃尔·林科特(Emmanuel Lincot)